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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日人物 / ID:meirirenwu
文 / 肖舒妍 编辑 / 楚明
“男生”张望安回到家中,发现没人在家,迅速踢掉脚上的篮球鞋,坐在了母亲的梳妆台前。换上白底蓝花的旗袍,描眉点唇化好淡妆,将齐肩的头发挽在脑后,伴着电影《花样年华》的主题曲,张望安为自己涂上酒红色指甲油,踮着脚尖走在家中。
电影《逃离》片段
这个片段来自《逃离》,一部由人大附中高中生自费拍摄的电影。电影中,跨性别者张望安从逃避自我、发现自我,到最终接受自我。
电影外,剧组成员经历了同伴退出、父母反对和外界的质疑,但也一点点发现了真实的自己。
“拍完这个电影,我整个人都变了。”导演兼编剧胡然然说。
“这个伪装我不喜欢”
“你做我电影的主角。”有一天,胡然然突然告诉同班同学傅戎。
傅戎愣了一下,第一反应是拒绝:“我还不知道要拍什么,你就给我挂了个主角的头衔?”
当时的胡然然没有剧本,没有资金,没有拍摄团队,只有一个确定的电影名《逃离》和一个模糊的电影主旨——
“我想讲一个这样的故事,他一直想变成别人,他一直想逃离真实的自己,但他最后意识到,这是没有用的,还是要找到自己真正是谁。”
构思剧本的过程中,傅戎给她讲了一个同性之恋的故事,故事的原型,就是他自己。
“因为自己是经历过苦难并且自我探索过了的。但很多人还深陷在泥潭中。”喜欢男生的傅戎,当时已经向身边的人出柜,他想要为性少数群体做些什么。
也是这时,导演胡然然看到了一部讲述8名跨性别女性故事的纪录片——《有性无别》。电影除了给她带来震撼和心酸,也传递给她一个信息,应该让更多人了解这个群体。
纪录片《有性无别》
“跨性别和自我认同紧密相关。你可以从对自己性别的认同,扩展到对自身方方面面的认同。”她决定为这个群体拍一部电影。
傅戎和胡然然一点点丰富了主角张望安的形象。影片前半部分的张望安,梳着脏辫儿,一身运动潮牌,打篮球、踩滑板,电影开头就在健身,还擅长物理,特别受女生欢迎。
电影《逃离》海报
“物理好也是男孩子的特质,都是给张望安安的一个面具,”傅戎这样形容,“张望安小时候受过欺负,长大后要用很多东西来隐藏自己。”
这几乎就是傅戎的心路历程。小时候常被别的孩子喊“娘炮”的他,会模仿其他男孩子走路,故意说脏话,强迫自己喜欢运动。
“但是没有办法,我不喜欢,”傅戎把“不”字发得很重,“这也反映我内心的成长。对于很多性少数者来说,都必须要伪装自己,最后才认识到,这个伪装我不喜欢。”
在2016年年初构思剧本的时候,傅戎开始蓄长发,等到2017年年初,他的头发刚好及肩。
电影中有一个特写:盘起的长发有一绺刘海从额前滑下,卷发刚好遮住半边侧脸,张望安抬起手把这绺头发别在耳后。电影展映后,有观众特意告诉傅戎,自己特别喜欢那个镜头和发型。
电影《逃离》片段
他并不是特意为电影留的长发,只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尝试的一件事。在他看来,发型像是一个身份象征。许多跨性别者追寻自我的第一步,就是改变发型。
影片中的傅戎有不少充满女性特质的镜头,穿高跟鞋、涂指甲油、化妆。此前,身为男生的傅戎从没做过这些事,但真正做起来却发现得心应手。胡然然甚至觉得“他挺享受的”。
“我心里面还是会有一部分女性情结吧!”傅戎笑着说。旗袍、连衣裙、超短裙,他发现穿女装的自己,是个“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的自己”,是之前从未探索的另一面。
“当然,”他话锋一转,加重了语气,“平常不做这些事情,要做还是会很恐慌的。”第一次穿高鞋,傅戎紧张到连路都不会走,两只脚拐着八字就出了门。
有一次,傅戎化完妆,出门就碰到了一个学弟——七成拍摄地点都在人大附中的校园,剩下的场景也多在学校周边,每次拍摄都要在教室化好了妆出门,随时都可能碰上老师和同学。
傅戎正在化妆 (图/来源网络)
他和学弟四目相对,笑了笑就走了。但实际上,他心里却“非常非常非常紧张”,不断在想:他知道我只是在拍电影吗?他会不会多想一些东西?他会不会在背地里说什么?
傅戎难免害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,尽管此前他因为性取向,受到的议论就不少。也有学弟跑来当面问他:“学长你是不是喜欢男生?”傅戎觉得他们只是好奇,并无恶意,也就从容回答:“是啊。”
“不要和你妈妈说你出柜的事情”
电影从1月拍到了6月,从预计的40分钟拍到了75分钟,演员也经历了在北京零下五六度的天气里穿单衣,和初夏在20来度的气温里穿羽绒服。
傅戎常开玩笑,称胡然然是个“控制欲很强的女强人”。她既是导演,又是编剧、摄影、场务,除去睡觉,每周花在电影上的时间超过70个小时。
拍摄几经波折。起初,拍摄组就出现了质疑的声音。一位摄影退出了剧组。在导演推荐下看完《有性无别》后,他说:“我看了之后特别震撼,但是说句不好听的,我觉得他们就是变态啊。”
拍到高三下学期,胡然然申请的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在3月底正常放榜,她却被放在了候补名单上,5月底才能知道正式结果。两个月的等待对胡然然是种煎熬,“那两个月真的很消沉”。
到了四五月份,她得知《逃离》由于年级和时长等原因,可能不能参加学校的电影节。由于题材敏感,之后的展映也希望渺茫。
生气、压力、迷茫与争议,让当时的胡然然“几近崩溃”。
同样崩溃还有傅戎。每周他待在剧组近40个小时,仅次于导演。每次拍戏,光化妆,他就要花上两个小时,长时间带妆令皮肤也出了问题,而编太多次脏辫儿搞得他“都要秃了”。
回到家,妈妈看着都心疼,问儿子最近在忙什么。
傅戎开始时不敢告诉父母电影的主题。母亲问起,他只简单地说:“在拍跨性别的电影。”母亲皱了皱眉头:“为什么要拍这个呢?你可以不拍吗?”话题就此中断。
电影《逃离》片段
“他们会关心我在做什么,但是会回避(性少数)这个话题。”偶尔和母亲争论,谈到一半,她就会说:“啊,我不想和你说了,我头疼。”
一直以来,性取向问题成为母子之间的一道很难跨过去的沟壑。
早在八九岁时,傅戎意识到了自己喜欢男生。等听到“同性恋”这个词,才读三四年级的他一下子愣了,“我就是这个!”他激动地去找妈妈分享,“妈妈我是同性恋!”母亲却不在意,“小孩子,说什么呢!”
进入高一,他“每天头顶上都顶着乌云”,每天都对自己说,父母不接受该怎么办?在朋友的鼓励下,他终于向父亲出柜,当时父亲笑笑没有说话。
“儿子,因为我很爱你,所以我可以接受你,”父亲之后告诉他,但又提醒他,“你不要和你妈妈说你出柜的事情,她肯定会疯掉,她不能理解就是不能理解。”而在身为医学博士的母亲眼里,同性恋永远和艾滋病挂钩。
无论如何,电影还是要拍下去的。短暂的崩溃过后,胡然然和傅戎迅速回到拍摄组。
在校园里取景拍摄 (图/来源网络)
回想起拍摄过程,傅戎告诉胡然然:“我觉得遇到你,还挺幸运的。”
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少数群体
5月底,胡然然通过了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的补录,而电影虽然有重重阻挠,但终于联系上展映,“就感觉像坐过山车”。
她意识到自己最终被录取,很大可能是因为《逃离》这部电影。进入补录名单后,有机会再次提交一篇文章。她选择了写自己正在拍摄的电影,“那篇文章我写下来特别的痛快,感觉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”。
而之前的二三十篇文章,多多少少都带着功利性,要努力往她申请的物理专业贴近。虽然她并不反感物理,而物理对她而言只是学得较好的一门学科,“我也能写,但是心里总不那么舒坦”。
她从高一起,就计划将来辅修电影专业,成为一名电影导演,而她申请的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就在好莱坞边上。
“我只要对一个人说我以后想要当一个导演,他们就会说,这对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辛苦了。”她说。
胡然然
胡然然意识到,每个人在不同方面都可能成为少数群体,比如女导演就是少数。而跨性别者在性别方面如此认同和坚持自己,让她“能更坚定自己的想法”。
电影中一个场景表达了主创者的追问:
张望安和同班好友、女同性恋者顾筠在长椅上谈心,路灯暖黄的光晕裹着他们。张望安问顾筠:“我经常幻想自己是个女孩,是张安琪,被囚禁在男性的身体里……我到底是谁?”
电影《逃离》片段
“或许,你真正应该在意的不是社会给你贴的任何标签,而是你自己。你究竟喜欢什么?你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?你真正爱的是谁?”顾筠回答。
“献给每一个在自我探索道路上挣扎的人”
因为话题敏感,电影只在学校放映了一场。为了联系线下展映,胡然然飞去广州的跨性别中心,却被告知几无展映可能。几经辗转联系上了北京同志中心,获得一场展映机会,同时外教又推动了学校周边的两场放映。
傅戎鼓起勇气请父母看了其中一场展映。
电影《逃离》片段 (时长:2分29秒)
“忐忑、激动、兴奋、紧张,”傅戎用一串词形容知道他们要来时的心情,“还有一点期望,他们看了以后会不会对我有更多理解?”
但他没想到,在电影结束后的小沙龙上,他母亲会直接站出来质疑。她认为这个群体本身就是心理扭曲、不正常的,需要接受心理辅导,而电影本身也太过压抑,有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感觉。
现场一片寂静,气氛陷入尴尬。傅戎愣了一下,甚至没听进母亲之后的话。他知道母亲可能会反对,却没想过她会这样站出来。
母亲话音刚落,他就起身反驳,语气强硬:“这位女士,你知道国际上已经承认了这个群体是正常的吗?”
《逃离》观影现场 (图/来源网络)
“好吧,我只是说出我心中的想法。”母亲又一次中断了话题。
“这在我心里筑起了一堵墙。”傅戎后来找外教谈心,“电影放映后支持的人继续支持,不支持的人继续不支持。”
外教告诉他:“改变一个人的想法需要花很长时间、很多努力,但是最必要的第一步,就是挑起话题,让大家注意到这件事情。”
《逃离》在北京同志中心展映后,成为微博热搜。他们也收到了“感动”的评价。有不少观众在放映时落泪,也有曾经反对同性恋的同学跑来向傅戎道歉。
这让胡然然发现,“我可以通过拍电影的方式改变些什么”。而对于傅戎而言,电影是个证明,他不再担心别人对自己性取向的猜测和议论,更不怕因为电影而“被出柜”。
就在影片的最后,主创特意加上一句话:“献给每一个在自我探索道路上挣扎的人”。
电影《逃离》片尾